年,可以不过,生日,不可不庆。
『落了重灰的破网间漏下光,光束里灰尘蜉蝣一般地徘徊不止,但是它们太小了,无法阻挡煨暖万物的橙黄在暗色的墙面上映照出夜空星月罗布的景象。
黑暗本身可没有这么美妙。
他伸出手掌,回身去看它在墙面上的倒影,随着角度的变幻,指节的模样会变得愈发纤细修长。
而尖端越发锐利,就像他将来终会成为的,魔鬼的指爪』
【Cheilotheca macrocarpa——大果假水晶兰】
“有点意思。”
“我们也觉得,”桌对面几位同僚不约而同地演绎了一下什么叫做哭笑不得,生动到位且风味各佳。
“有毒。”
“有毒,剧毒,重说三。”躺在阳光里的少将反复强调。
“毒?既然是跟缅北扯上关系,对面是个套的可能性更大吧,”喻文州将腰身倚在他躺椅的背部扶手上,轻轻晃着身体替他摇动午睡时的专属座驾:“不过你们说的也没错,黑三角这一块儿再大的事情,到最后也都离不开毒品。”
“而且……背后永远少不了那几个讨人厌的黑影。”
“或者说——”
“或者说全世界的每一场战争都离不开他们的操纵,军械部队不过局中棋子,亿万平民可以随意杀戮。他们从来没有亲自置身沙场,怎么会明白生命与灵魂的重量呢。”
“没错,”喻文州宽慰地摸摸他的发顶,以示脑回路对接成功的欢愉:“不过少天,我们的国家其实也半斤八两,所有人都是在为利益而战。”
“我知道啊——可是指挥官先生,再怎么正直的旁观者也是会有感情倾向的吧,如果战争的其中一方是你长年依存的国家的话。”
喻文州笑了笑没说话。
千百年过去了,大陆另一头的那片土地,还是这么卑劣阴险。
“但黄少,你看这次吧,好像是咱们的炮把人家飞机打下来了。”宋晓挠头。
结果黄少天还没理他,喻文州先接了口。
“问题不大,飞机坠毁地点是我们国界线内,侵权目的明确,他们没有什么好狡辩的。”
“这不是大不大的事儿,问题在于我们的公关部门什么时候扯淡扯得这么不走心了,你看这个解释怎么听怎么像耍流氓。”
“是有一点,”喻文州翻着资料眼也没抬:“那么少天,你可以想出更加完美的解释吗?”
“……我不可以啊,”黄少天卡了一卡,嘟嘟囔囔:“但是不是有你在么,你可以做得比他们完满得多。”
面向阳光房的议桌旁,几位年轻的军官好一番整齐划一的啧啧啧啧。
『白花在腰间谷底开出漫山遍野的胜景,寻常人等只知道惊叹它们的美好,却不曾关心它们曾与谁相扶相持并肩而来,不曾记起它们曾被谁肆意践踏无端殃及』
【Cheilotheca pubescens——毛花假水晶兰】
“我对你的躯体没有任何兴趣,王储大人,”这个家伙心安理得地翘起脚,一手搭上膝盖,一手撑在额侧:“我需要的只是舆论,是群臣‘我一定对你干过什么’这样约定俗成的错觉,明白么?”
素来吵吵嚷嚷的王储啐了一口:“去你妈的。”
然后就再没了下文。
索克享受这种安逸,或者说,享受这种一切尽在掌控的快感。
这种快感叫做“权利”,那是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东西。
密室里陷入沉默,但他并不觉得死寂有如何压抑的感觉。事实上,如果这个孩子依旧不识时务地吵吵嚷嚷,那才更能令他头疼。
他当然也很清楚此时的沉寂意味着什么。
王储他,始终在酝酿着脱身的机会。
这很正常,也很符合他的身份与性格。但是又有什么用呢,他应当知道的,在他被软禁的消息传到第一个局外人耳中的瞬间,整个亲王派系便已经被判了死刑。
也许多年以后的史书上仍会记载旧世的掌权者将幼主带出王城进行侵犯,以此实现未来对君主及权利的控制这样脏污不堪的手段,而他的名字也会被挂在附页处为人所唾弃,哪怕他其实跟那些肮脏卑劣的懦夫并不相同,哪怕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过。
又能怎么样呢,他的氏族需要复兴,如果不想被人欺负,就得不择手段。
那么。
是什么让你在一切计划与努力都被宣告破产之后依然坚持不懈地想要逃离我身边呢?
大概是为了身为王储那名为尊严的傲慢和名为不服输的孩子气吧。
想到这里,几星兴致撑起了半边身子坐在暗处的没落贵族下耷的眼皮。用揶揄的口吻卑微地问询王族为他所困的阶下囚。
“那么现在,我能否拥有那个……知晓您名姓的荣幸了呢。”
“你没听说过我,”金毛小子跪坐在光滑但冰冷坚硬的大理石板上,琥珀色的眼瞳迎上透进来的橙黄光束,熠熠生辉。
“你没听说过我,没听过我的名姓。”
“这很正常。”
“因为你们身上唯有标注着卑贱的血脉。”
“你们这些人,没有资格。”
『他们卑微而顽强地生长,利用身遭一切可以利用的,不择手段到同类相食也在所不惜,那原本应当是同样高贵珍惜的血统,却被比他们卑劣上千百万倍的人类冠以模仿者亦步亦趋的污名』
【Cheilotheca humilis (D. Don) H. Keng——球果假水晶兰】
阳光房里挂着灰白色的帘帐飘然摇曳,和窗外透进的微风一路将躺椅上的人拥在怀里,将这个简陋的临时病房衬得像是要自成一方整洁安宁的天地。
我把专属座驾让出来,可不是让你忙里偷闲地读书的。
从喧闹之地归来的黄少天在这份静谧之下自然而然地噤了声,裹在外套上的烟味让人在这方天地面前自惭形秽,他却只能拍拍了事,毕竟这个世界里还有更多值得关心的东西在等待他踏入。比如那个飘在风和阳光里的人,他此时安适的样子简直像是倚在云端游享浮生的野仙。
于是他踩进结界,合上了野仙手中精致的读本。
“其实你不用这么担心。”
“你应该好好休息。”
“放心吧,我真的没事。无非是说,最迟等到明天,摆在我们面前的就会从泡椒凤爪进化成猪蹄。”
黄少天看着他挥挥微有红肿却依旧不失清俊的手,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小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这个玩笑开得一点也不能让他欢欣。
“你同我道什么歉,”喻文州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制定计划的是我;推翻原案的是我;突然发难的也是我。如果说行动中有谁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那被关禁闭的也应该是我。你完美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这一切同你有什么干系。”
“别急着把我摘出去,”黄少天将指骨捏的咔咔作响:“如果我可以有像你那样阅读时局的能力,如果我可以再强一点——我原本可以让他们连你的一根毫毛都碰不到的。”
“那么你是打算在以后的行动中,随意地脱离我的指挥吗?”
喻文州放下抚摩他脸侧那只冷冰冰的手,重又靠进躺椅。温热的面颊给掌心与指腹带来灼烧感,他似无所觉,只是淡淡盯着他手足无措的伴侣。
“我……”
“如果你真的那么做了,恐怕我得把我们两个一起关进禁闭室了,”喻文州笑得开心,牵得面部开裂流血的皮肤隐隐作痛。他依然表现得完全不像是个被诊断为严重冻伤的病患:“别把一切事情都大包大揽过去,记得在路上留下一些交给我来扛。我虽然只会拖在你身后慢慢地走,但好歹也不想当一个只能等着别人保护的废物。”
你才不是废物。
你要是废物,这个联盟还有几个有用处的活人呢。
黄少天感觉眼窝有些隐隐发烫,于是他抬起头,盯住挂在锈杆上的药水,药水在阳光下析出晶莹透亮的光学美感,他却只觉得照得双目生疼。
但是他没有闭眼,输液管中药液滴滴答答,淌不过他心底滔天的怒意。
当年皇廷覆灭,大姓家族争相要处决旧朝王储的时候,他立在水牢门口,用三族子弟的鲜血杀鸡儆猴。一己之力镇压在野百万雄师。
而今不过一群渺小岛国的走狗,竟然也敢跳梁……
既然没来得及防患于未然。
那么伤着他的人,一个也别想走。
【MonotropastrumH.Andres——假水晶兰属】
『山间将要有一片流云驻留,不是从天边飘过来的,而是乌乌泱泱地养在腐坏糜烂的土地上,踩着祖祖辈辈的尸骨,才能获得一个于天地间卑躬屈膝机会的生灵。千千万万束扎簇株,垂下他们卑贱的头颅,立身丛枝孔隙间施舍下来的阳光和雨水,迷惘了生生世世,轮回在无从逃离。
尊严是什么?
首先,我亲爱的朋友,
你需要的是活下去。』
索克没有告诉他的储王,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名字。所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事情,贵族一直都深深印在脑海里,名字的主人不记得的,就由自己和这个家族来铭记。
他们两个谁都跟这个偌大的宫廷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如果非要说有,那也只不过是王族的皇冠能够承认的生理上的血统,而同样作为维系的情谊,身为旁系末端的他们早已被迫将当断与不当断的一切断了个干净。
那么,你会写我的名字了吗?
哦——是的,是的。
可是我还没有教过你。
……我只要会念就够了,你的名字。
怎么说。
只要我走在路上,叫对了这个拗口的名字,你就会停下脚步来看着我对不对。
是的。
只要我叫住你,只要我出声叫过你,你就不会置之不理,对不对。
是的,是这样没错。
他没有告诉金发艳瞳的孩提,其实Swarc不是谁的名字。这个名字属于一个庞大而阴冷的家族。他们的族人相互倾轧;他们的同胞手足相残;他们的友情唯凭利益。
“你叫什么?”
“嗯?”
“我问你叫什么。”
他从孩提成长为少年,褪去狼狈的粗麻布衣,换上剪裁繁复的重服,面庞却总有些地方仍不愿改换曾经的模样。
“我名,Swarcsal,我亲爱的储王。”
我现在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了,可是我没有名字。
哦?
我是说,我没有名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写给你看,也没有什么可以念给你听。
那都不重要,也许你的父母曾给你取过名字,只是你不记得了。
……我没有映象,完全没有。
你听,听窗外。听见了吗,窗外在下雨。
我听见了。
他听见了。
索克世家新上任的族长一反常态地僭越,他人皆俯首以待的时候,唯有他仍眉眼含笑地看着年少的储王。
储王十分小大人地撑着脑袋没有在意他,仿佛若有所思。
这是他最可爱的时候,从小到大都是。新族长止不住唇角的笑意,笑他依旧没有发现自己多此一举的小聪明。
旁人尊敬的储王,我亲爱的……
我亲爱的……
我知道你而今不会向我道出这个名姓,不过这都没有关系。
窗外在下雨呢,我听见了。
你可不可以,叫做夜雨呢?
嗯?
我可不可以叫你夜雨呢?我很喜欢这样诗意的字眼,但是我已经有名字了。
可以,当然可以。
太好了,夜雨。
诶,我在这里。
夜雨。
我在的索克。
托你的福,夜雨,我们一定可以安然无恙地度过这漫漫长夜。来,靠近我一些,我会把你再裹紧一点,这样就不那么冷了。
金发,艳瞳。
他听见他的储王说:“嗯,我听见了。”
储王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这是一个事实。在这座名为宫殿的坟冢里,几乎所有人的名字都是由父老长辈敲定的,唯有他二人的名姓由他们彼此给予。
他不会听见储王回报以那个弃置经年的名姓,但是他还可以在心里默默地为这段对话补上它原应有的辞句。
你听见窗外的雨声了吗?又是一个凉薄的雨夜呢。
叫我的名字吧,不要吝啬你的言辞。
我亲爱的……夜雨啊。